樱花盛开的时节,我去寻访一座山,寻访山上的一所学校,寻访与这座山和这所学校有关的一个人。
这座山叫珞珈山,这所学校就是武汉大学。
上世纪70年代末,大学的文学社团十分活跃,全国13所院校学生社团编印的《这一代》影响广泛,而这本刊物的创刊号(也是停刊号),执行编辑就是武汉大学中文系的文学社团“珞珈山”。那时我在偏于一隅的台州师专上学,由此对珞珈山、对武汉大学心向往之,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这次到武汉,我慕名拜访了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的著名作家方方。方方得知我来自宁波,一见面就向我说起宁波人沈祝三,说起沈祝三为建造武汉大学倾家荡产的往事,言语之间透着钦佩。我听说过沈祝三,知道是他建造了武汉大学这所被称为“中国最美丽校园”的大部分建筑,宁波演艺集团还曾为此创作演出过甬剧《筑梦》,但我不知道在这背后还有如此悲凉的故事。
我要去珞珈山,我要去武汉大学,去探寻宁波人沈祝三在那里留下的踪迹。
汽车朝着武汉大学开去,繁华的街市在窗外掠过。我在想象沈祝三当年走向珞珈山的情景。这个于1877年出生在鄞县沈风水村的宁波人,原来的名字叫“卓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为什么要按照原名的谐音改称“祝三”,只知道他从小失去父亲,读了几年私塾之后便去学做木匠,后来跟着舅舅到了上海,先在杨瑞泰营造厂、后到协盛营造厂做事,并被派往协盛承包的英国平和洋行在建项目当监工。年轻的沈祝三白天跟技术人员学看图,晚上向守门的印度人学英语,加上为人忠厚笃实,做事勤快干练,尤其是在开挖旱井的时候冒着夜寒,亲自下井干活,很快就得到了洋人的赏识。1905年,协盛在汉口承建平和洋行的打包厂,沈祝三被平和洋行指定主持该项工程。就这样,沈祝三从十里洋场的上海来到了长江边的汉口,接着又创办了自己的汉协盛营造厂,同时还开办砖瓦厂生产建材,在汉口这片土地上建造起一幢幢或古典或现代的西式大厦。这些如同一道道风景的建筑,使汉协盛声誉鹊起,成了武汉地区最有影响的营造商。
那个时候的珞珈山叫罗家山,也称落袈山,是武昌老城郊外、东湖边上的一座荒山。1928年8月,以地质学家李四光为委员长的国立武汉大学新校舍建筑设备委员会看中了这方山水,决定在这里修建武大新校舍,武汉大学首任文学院院长闻一多后将此山改名为珞珈山。珞,是坚硬的石头;珈,是古代妇女戴的头饰。“珞珈”与“落袈”谐音,寓意当年筚路蓝缕、劈山建校的艰难。
这时的沈祝三,已经在十年前因患青光眼而双目失明,但他依然从容不迫地领导着汉协盛,并继续雄心勃勃地构筑着他的营造王国。当听到武汉大学建校的消息,沈祝三下了决心:“我给洋人盖了一辈子房子,但是今天,我要给国家盖一所最好的学校。” 我不知道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是否想到了在家乡光线晦暗的私塾念书的情景,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很早就有为教育出力的善举,据新编《姜山镇志·教育》记载,1911年,沈祝三就曾出资在沈风水村建了“沈氏私立志成初等小学堂”,供村中子弟读书。武汉大学的兴建,为这位尊师重教的营造大王提供了机会。武大早期建筑群规划有图书馆、理学院、工学院、体育馆、斋舍(学生宿舍)等建筑物26所,建筑面积778596平方米,当年造价约计400万银元。沈祝三的汉协盛参加了竞标,并主动提出,整个学校的供水系统由他无偿奉送。汉协盛由此胜出。
就这样,沈祝三满怀信心、踌躇满志地走向珞珈山。1930年,武汉大学新校舍开工建设。我想,那时沈祝三肯定站在施工现场,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山风吹动着他的头发,虽然看不见施工场面,但听着机械的轰鸣声,一幅中国最美丽校园的图景一定已经在他脑海浮现。
我们到了武汉大学。接待人员得知来意,直接将车子引导到当年的图书馆,这里如今已经成为武汉大学校史馆。武汉大学从1893年的“自强学堂”算起,至今已经120多年。在校史馆里徜徉盘桓,百廿春秋飞逝,世纪风云激荡,我看到了武汉大学的辉煌,也看到了她的沧桑。因为带着寻迹的目的,所以我在参观的时候,更关注当年建校时的情景,也更多地了解到了沈祝三建造校舍的情况。
校舍开建后,沈祝三全力以赴,立志要造一座中国最美丽的大学校园。但他没有想到的是,1931年武汉发大水,他的砖瓦厂全部被淹;工程所需的水泥等建材,需要从山上修路运进去,开山筑路的费用非常大,这是预算时没有估计到的。加之建校期间战乱纷扰、天灾频发、物价飞涨,汉协盛面临巨额亏损。这时有人劝他申请破产,但这样一来,武大的建设项目将无人接替,工程就得停下来。沈祝三没有退却,表示仍然要信守合同,坚持施工,并继续按照建筑保固期百年以上的要求,选取优质材料,处处严格把关;继续坚持项目双方派员监督施工质量,一旦发现问题立即返工重来;继续按照合同,无偿奉送水塔水池等供水系统。为此,他将自己的砖瓦厂和三元里、三多里、德华里等多处私宅作抵押,从浙江兴业银行取得贷款40万元,从而使工程得以继续,最终如期完工,交付出一组完美的建筑。
我们走到了校史馆的顶层,这里也是武汉大学的制高点。凭栏远眺,只见山峦起伏,湖水荡漾,整个校园苍翠碧绿,一幢幢中西合璧的宫殿式建筑矗立在树丛花间,孔雀蓝的琉璃瓦屋顶在阳光下闪烁着优雅的微光。遥想当年校园建成之日,人们该是多么欣喜,这是中国近代史上唯一完整规划和统筹设计,并在较短时间内一气建成的大学校园。武汉大学为此举行了隆重的落成典礼,校长王世杰在讲话中特别提到了沈祝三:“承包主要建筑物的是汉协盛营造厂,老板是沈祝三先生。”王世杰还说:“沈祝三的亏累是无可置疑的事实。可惜本校的经费也在十分困难中,无法补偿他。可是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感谢他,当时肯以比较低廉的标价,担任这个巨大的而且困难的工程。”据说王校长曾请沈祝三到主席台就座,但他坚决谢绝,说一个瞎老头子坐在上面算什么。但可以想象,沈祝三对亲手建造的校舍肯定充满感情,在阳光明媚的白天,或是月白风清的夜晚,他一定会去校园走一走,摸一摸那些质地坚硬的柱子,坐一坐那些细腻光滑的石凳,在阳光下、月色中倾诉对一砖一瓦的深情。
其实,武汉大学校园建成之时,沈祝三和他原先蒸蒸日上的汉协盛已经陷入困境。当初向银行贷款的40万元,本利滚动成了100万元,相当于武汉大学整个工程造价的四分之一。沈祝三变卖了几乎全部家产用以还债,直到武汉沦陷时才还清贷款。1941年,64岁的沈祝三在一身萧条中去世,这个从鄞县沈风水村荷花池旁走出的宁波人,将自己永远留在了曾经创造辉煌业绩的长江之滨。
从校史馆出来,就是闻名遐迩的樱花大道,赏花的人川流不息。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行走,想着为这座校园倾尽全力的沈祝三,心中涌起百般感慨。沈祝三和他的汉协盛虽然因为建造武汉大学而败落,但这座美丽校园却成了他事业的丰碑,人们也因为武汉大学而记住了沈祝三这个名字。由此,我也想起了“宁波帮”。这个商帮闯荡四海,因为务实能干、善于经营、刻苦耐劳、诚信守义而声名显赫,在中国近现代商业史上留下了华丽篇章。沈祝三白手起家,凭着自己的才华,靠着自己的努力,构筑起一个庞大的营造王国,在武汉留下了至今仍然闪耀着辉光的建筑风景;为了完成武汉大学项目,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他散尽家财,不惜付出从一代富商到一贫如洗的代价。沈祝三很好地诠释了“宁波帮”精神,无疑是“宁波帮”的代表。正是千百个沈祝三的所作所为,让“宁波帮”、宁波人、宁波这座城市,赢得了美誉,得到了世人的认可。如今,又有无数宁波人秉承前辈的基因,走南闯北,星散四方,在海内外书写着“宁波帮”新的篇章。想到这些,我的内心充满了敬意。
(写于2019年5月31日)